灯笼裤

渣渣!你这只碎在地上的渣渣!

斩春风(三)

再来一发旧刀子,简书注册好啦,以后佛副八的文也一起搬过来。诚楼诚可能是我写肉写得最少的西皮了,每每荡漾起一点旖旎的情绪,都被“大哥国破家亡还要上班”的残酷现实冲淡= =


北疆与关内有时差,清晨七点正是内地五点整,阿诚睁开眼,在黑暗中活动冻麻的脚趾。同室人还睡得香甜,此人学油画出身,眼下正绘制排水渠草图。援建队伍人员五花八门,知识分子实在稀有,竟然是一群略通数理的人重建了小镇种种设施。挖了数年的土方,右臂明显粗于左边,画家室友自嘲再回乡要请裁缝把衣裳都改一改,否则伸不进袖子。

他们保持着乡音和幽默感,闲谈里时不时提起江南,像空口读菜谱,过过嘴瘾。因此下午的欢迎会无论如何都将令人振奋,新来的邓同志是嘉定人,阿诚迫不及待想要叙旧,仿佛多收集一块碎片,故乡的全貌就愈清晰。但事实令人猝不及防,对方于1940年加入上海地下党并打入汪伪政府,就在斗争最严峻的时刻。换言之,他亲历了明楼处刑的全部过程。一场亲切有味的会面笼罩上阴云。

阿诚用双手按住膝盖,他命令自己不许逃走。避之不及的恐惧折磨他,又诱惑他,阿诚尚未做出防御,邓同志已经开口,阿诚的一腔肝肠顿时被打碎在地,反抗不得。

没有葵花,没有金色的风与山岗。甚至未经过正规审判,明楼当庭抗议,他的控诉与精心准备的证据得不到反应,审判长忙着签下判决书。次日问斩,就在76号惯用的荒郊。不是悲壮,不是飞扬勇决,一切都很潦草。

“我为明组长收殓遗体时,已经不完整了,头颅与一只手臂……”邓同志望了一眼阿诚。明诚坐姿端正,但他面无血色,牙关不受控制地颤抖。其他人道声节哀,纷纷退出,他们觉得阿诚的神色,把朗朗白日的窑洞也渲染得如同野地坟场。这一天里没人再登门,直到天黑时,画家回来了。

墙角黑影席地而坐,西北粮食珍贵,哪有多余用来酿酒,人在苦恨中没有丝毫逃避清醒的余地。阿诚自顾自抱着膝盖,画家担心他的神志已崩溃,伸手试他额头,温的;又搭脉看瞳孔,瞧不出端倪。画家只得拿棉被让阿诚披着,没有点灯,就让荒芜的魂灵在黑暗中栖身吧。

半夜一种奇异的响动令他渐渐苏醒,那是干呕与饮泣混在一起的声音,嘶哑沉缓。画家侧耳努力分辨,原来是在唱苏州小调,歌词明媚动人,阿诚翻来覆去,只是唱那几句,断断续续不成腔调。画家初觉毛骨悚然,惊惧盖过睡意,不得不听下去。然而半睡半醒间,又察觉出歌声中的柔情,爱意痴缠,凄婉欲绝。黎明很快到来,阿诚突然跃起,掀开被子,直挺挺倒下去,这觉足足睡到傍晚。再次日,阿诚出现在沟渠工地,继续挥舞铁锹。

区上领导嘱咐周围人多加关注明诚的生活起居,他们和当年的军统不约而同地忧虑起他对自己性命的处理方式。近日工作的重点就是整理出上海情报组长明楼的生平档案,这同时关系到明诚的政治成分与前途。自我剖白在问心无愧的赤诚前不存在什么困难,但明诚要做的,是再一次走入他恨不能从血肉中剜除的记忆。

散会后,阿诚回到窑洞,誊抄笔记。他的发言条理明晰,显然是认真准备过的,明楼身份转换间的重要关节尤为详尽。画家端给他几个馕,他也一口口慢条斯理地咽下去。画家略略放心,然而他一偏头,看见笔记,字如古琴谱竟半个都识不得,倒乱跳脱,阿诚还在工整地抄下去。

沟渠大致工程已完成,乡民杀鸡烹羊,炖了汤分送队员。阿诚端着碗,和画家并排坐在沟边,他有意无意问起各种泥土的特性。过了几天,一大盆泥用湿衣覆着,藏在阴凉的床下。阿诚打磨了一段木桩作为底座,他开始创作了。

无需照片,那张面孔阿诚合上双眼能看见,盯着天空久了也会浮现,或者始终像远远半遮半现在人群之外。对于阿诚倒还有一件好处,作为无血缘的兄弟,他尚且不用时时被迫从自己身上察觉出明楼的痕迹。

难的不止是塑造面部,仅仅如何保存泥土就让人头痛。第一天阿诚做了个泥胚,晚间已经裂得断开了。外人难以想象北疆的干燥,初来乍到时一觉醒来,满脸鼻血,当地人教他们打湿手帕盖在脸上再睡。这泥来之不易,西北戈壁大多是沙土,镇外有几孔废弃的火窑,阿诚意外在附近寻到细腻土质,他抱了满满一怀回去。

木片立直一刮,便是额头,两根拇指捺下凹陷,眼眶也跟着出来了。嘴是最容易成形的,大哥双唇厚润,有佛相,儿时罹遭病痛也曾抱进寺庙寄名。回想起上海法善庵里,还有一个小小明楼,真正的泥塑木雕,搁在龛里吸香火。都是听大姐说的,家常聊起,大哥总是苦不堪言地摆手。

阿诚并不急于求成,他刻意放缓进度,清晨上工前,就着熹微亮光端详,这天心里就踏实些。画家指导他面部结构的要点,阿诚也未加以应用。他对真实得过分的虚妄存有敬畏,只要一点松懈,就会被明楼的笑貌音容狠狠拖进无止尽的深渊。

“我实在是怕你,大哥。”阿诚用指头仔细抹出下巴的棱角:“泥塑的你已经使我六神无主了。”他雀跃且哀戚,泥人并无应答。

这般停停歇歇,一晃三月过去,建设小队的新任务是清理火窑,恢复生产,烧几口缸来蓄水。阿诚福至心灵,撇开泥塑头部,格外轻巧地抟土加水,晚饭后已捏出一截手腕,栩栩如生。画家看过,也称赞比例得当,却见阿诚划破手心,滴在陶腕上。

“开第一炉窑之前,古代工匠都以血祭天地。”他解释。

“那是锻造兵器!”

“大哥他又何尝不是我心头一把刀。”

到底还是没赶上首炉,不甚规整的碗碟出窑时,小队喜气洋洋地赠予乡亲,阿诚得空将陶腕送入炉膛。陶腕成品带有骨骼真实的灰白色,他略一思索,竟套在自己手腕上,试了试沉甸甸的。旧日,湿热的黄梅天,大哥被阿诚颠来倒去地摆弄,压出一背暗红的印子,着恼时会拧阿诚的腰,因为穿衬衣办公印子要透出来的。每日神思劳倦,大哥只有这一会儿睡得深。阿诚舍不得动弹,他静静看着大哥偎在身畔,手压得酸麻也甘之如饴,就是这份重量令阿诚陷入往昔。

当晚阿诚穿着军校生甘草色的训练服,将铜盆沿走廊一字摆开,诺大的明宅处处漏雨,他忙碌得不亦乐乎。窗外有人喊,是十六岁的汪曼春,尖下颏俏生生的。阿诚回过身,大姐坐在沙发上,盘发一丝不苟,旗袍从膝盖下浸满泥浆。雨越下越大,阿诚不安地抹脸,他脚下踉跄跌入深潭,在震惊中翻身而起。泥鳅似的凉滑的东西堵塞口鼻,阿诚压抑着咳嗽,摸索思绪。他在黑夜中久坐,意识到呛着他的,原来是自己痛哭之下的涕泪。鸡啼迢迢传来,这个黎明与高原上千百个日夜未有不同。万籁俱寂,明诚在国境边陲,天山脚下,北疆落豁沟镇,迎来了明楼的第四十个生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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